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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氏心里颇不是滋味,手里的帕子攥得死紧。
以前曾听人说,人强,强不过命。
她却不信。
横了一眼卧室的方向,她心中冷笑,这些年虽也有些波折,可笑到最后的还不都是她?
唐辎面沉似水,今天的事他哪里不明白?王氏的脾性他是知道的,平日里只要王氏在大面儿上能过得去,他从来不多说多问,可今天的事,做得过了。
王氏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,低声道,“这么多年了,妾身是个什么样的人,老爷是看得到的。曼春不是我亲生,她虽不讨人喜欢,可是我也没把她丢在一边不管,这些年何曾少了她吃的穿的?在妾身心里,她虽然比不上曼宁,却也一样都是唐家的女儿。”
王氏的话撞进唐辎耳朵里,他越发的沉默,他想起小女儿的安静,想起她平日里寒酸的打扮。
王氏不安的揉了揉帕子,可想到自己还有一双儿女——她又挺直了背脊,“昨儿罗太太引了水月庵的法师来,法师说曼春这病不是世间医药能治的,是因前世缘,方有今生果,需在佛前听三千六百遍金刚经方可渡厄,唯有舍到佛前……”
唐辎手里的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搁。
王氏一噎,袖子里指甲掐入掌心,“她也是我的女儿,我养起来的孩子,你当我就舍得了?如今病得生死难料,能找的大夫都找了,再贵重的药也都使了,若是有半点儿别的法子,我又怎么会……”
唐辎气极而笑,“那些贼秃走家串户、坑蒙拐骗,无所不及,早就告诉过你,不要跟那些人往来!好好的人病成了这样,不想法子延医问药,竟要舍到空门去?我原还想着你一向懂分寸,不至于如此,”他走近了王氏,盯着她问道,“你是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,还是打量着我不知道你的心思?”
曼春还病着,精神不济,适才迷迷瞪瞪正要睡着,被隔壁的声响惊醒,撑着胳膊想要起来,却只觉头晕目眩,她喊了声“嬷嬷”,童嬷嬷赶紧放下手里的茶壶,疾步来到床前,曼春抓着童嬷嬷的手,“嬷嬷,我要是睡着了,你千万不能让他们把我送走!”
童嬷嬷焦急的探探她的额头,见没有发热,“姑娘哪里不舒坦?”
“累得慌,头晕,我睡会儿……千万……别送走我……”
童嬷嬷坐在床沿,捂着嘴呜咽流泪。
王氏秀眉一蹙,脸上就冷了下来,“我什么心思?这么多年过去了,老爷仍是疑心我!便不说她是老爷的亲骨肉,她生身母亲却也是和我同一血脉,只是命苦没福,早早的就没了,我若是只为自己,不必这样自证清白,可怜孩子们……”说着,低头用帕子捂了眼睛。
提起二姑娘的生身母亲,唐辎神色黯然。
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,打在屋檐下的芭蕉叶上,水滴划过叶片,便了无痕迹。
王氏瞧见丈夫神色,不由心中大恨。
家里不缺吃不缺穿,养个庶女算什么?
那狐媚子虽然死了,却留下这么个孽种,越长越像她,只要一看见二姑娘,她就想起当初那些日子,夜不能寐。
“既已醒了,就是有所好转,”唐辎暂且压下心中郁郁,“再去请好大夫就是,泉州没有,就去别处再寻。”
王氏绷紧了嘴角,心里好像灌满了酸醋,蚀得发疼,又好像内里有千万颗针要透体而出,沉寂了好一会儿,她终究是不甘心,道,“咱们总是盼着她好的……我是个直性子,老爷不要怨我说话难听,曼春年纪太小,若真有个万一,照规矩也进不了祖坟,送到水月庵里,即便真有个不好,咱们多送些银两,托庵里照看着,佛门净地也是她的缘法。”
提到孩子的身后事,便是唐辎也不免犹豫起来——毕竟人虽醒了,病能不能好,却还是未知。
见丈夫不语,王氏又加了把劲儿,“若真有个万一,难不成要把她孤零零的留在这边落个孤魂野鬼的下场不成?”
唐辎在屋里走了几圈,“先尽力看病,”他瞥了一眼妻子,“这件事到此为止,你便是不为自己的名声,也该想想孩子们,事情传出去,都道你这唐家大太太是个忍心的,自家的女儿说舍就舍,勿要连累了松哥儿和曼宁的名声!”
王氏一下子哽住了,脸色很不好看,半晌才擦了擦眼睛,“我还不是怕曼春有个三长两短?趁现在还来得及——”
唐辎不愿再听,抬手拦住了王氏后面的话。
“大少爷回来了!”
“回来了。韦嬷嬷你的脸怎么了?”
听到外面的声音,王氏精神一震,急切的喊了一声“松哥儿”,门口的竹帘掀起,大步走进来个少年,他中等个子,身板挺得笔直,一手提着袍角,一手扶着腰间长剑,这少年不似其父那般俊朗倜傥,倒承袭了几分母亲的秀美,然而那一双眼睛清澈深邃,让人一看到他,生出几分亲近感的同时又不由得肃容以待。
王氏看见儿子,忙问,“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?你大姑母呢?”
唐松解开肩上被雨水淋得半湿的披风随手搭在椅子上,“大姑母知道了二妹妹病重,让我先领了太医过来救治妹妹。”见母亲红着眼睛,父亲脸色也不太好,他微微一顿,“父亲母亲,二妹妹怎么样了?”
曼春再度醒来时,只觉得手上针扎似的疼,她下意识的想动一动,却有人阻止她,“别动,给你施针呢,一会儿就好。”
这声音虽然陌生,却柔和坚定,安抚了曼春慌乱惶恐的心绪。
床前纱帐撩起,屋里点起了灯,床边除了给她施针的妇人,还站了三四个人。
施针的妇人看了她一眼,朝她笑笑,转身道,“唐大人,烦请回避,只留一二女眷即可。”
唐辎愣了一下,忙退了两步,“有劳,有劳。”就和长子去了外头堂屋。
屋里只留了施针的齐医女、王氏和童嬷嬷。
待拔了针,齐医女问童嬷嬷,“你是近身伺候的?”
童嬷嬷站过来,有些拘束,“是,您请吩咐。”
齐医女说,“她躺了这些天,身上必然无力,以后你每日里给她揉捏腿脚,时常翻翻身,有精神的话靠着坐一会也行。”
童嬷嬷一听,赶紧问道,“能不能吃些米汤?”
“可以,不过少喂些,要是觉得饿,隔一两个时辰再喂一点。”
“那什么时候能下床走动?”
齐医女道,“现在说这个还早。”
王氏道,“有什么要留意的,还请您写下来,我们好照着做。”
齐医女收拾好了金针放进随身的包袱里,“那是自然。”
王氏客气的笑笑,同齐医女出去了。
童氏凑到床前,摸摸曼春的额头,“二姑娘,怎么样了?哪里难受?”
童嬷嬷的手厚实粗糙,却带着暖意。
“嬷嬷,”看着童嬷嬷蜡黄的脸,她强撑起笑容,嘴唇翕动,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,“委屈你了。”
童嬷嬷趴在床头好不容易听清楚二姑娘的话,眼眶就红了,她擦擦眼睛,笑道,“如今有宫里来的太医圣手在,可快些好起来吧。”
童嬷嬷原本是她生母的陪房,后来做了她的养娘,从她还在襁褓时就照顾她,童嬷嬷个子不高,脸圆圆的,虽然不太机灵,却是个难得的厚道人,两人相依为命,虽不是母女却胜似母女——直到她十岁那年被送走。
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童嬷嬷。
她在袁家站住脚后,悄悄派了亲信去查当年的事,花费了许多工夫,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些跟当年的事情有关系的人。
自从王氏把她送到水月庵,就将童嬷嬷也赶走了,童嬷嬷一边托了人去小王姨娘的娘家山东青州送信,一边卖鞋为生,四处打听她的下落,找了快一年也没找到她,更没等到青州的回信和来人。后来唐家放出风声说唐二姑娘已然出家了,童嬷嬷去唐府打听,才知道自从她失踪后,父亲就一直派人在各处找她,后来王氏扛不住了才说了实话,却只说把她远远地送去出家了,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交代她的去处,以死相逼狠闹了一段日子。童嬷嬷只好回山东——她生母的娘家在山东青州——却又被人偷了盘缠,几乎是一路要饭才回的青州,到了王家方才知道当初托人送的信竟根本没送到!青州王家去泉州要人,派去的人却连太太王氏的面也没见着就被王氏的人押着赶出了泉州,自此就和唐家交了恶。
童嬷嬷也是可怜,因为没照顾好她,回了青州以后在老主人面前没了脸面,她又积劳成疾,再加上心病,重病了一场,王家没再安排她差事,看在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,王家赏了她银子打发她回家养老去了,她男人不是个本分的,偷了她的养老钱在外头胡天胡地,好在还有个儿子能依靠,哪知天有不测风云,一次他男人吃醉了酒竟失手把她打死了,当时童嬷嬷的儿子跟着管事去外地进货了,等接到消息回来,人已经埋了。
后来安平侯唐家被抄了家,也败落了,青州王家再次派人去了泉州想找回她,却仍是没找着——算算日子,那时候她已经被李家买去了。
那时候她在袁家说一不二,却因为耻于自己被人拐卖做了媵妾,没有与王家相认,只派人送去了一封报平安的信,叫他们不要再找寻她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