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却说平儿出得门来,只觉遍体生寒,不由抬头看看天上日头,心里只是纳闷,这五月天气如何冷成这样?
她这里回头看一眼议事厅,一眼瞧见门口那几个满脸横肉雄赳赳执刑婆子,身上汗毛顿时又竖一竖,心里暗叫一声‘好悬’,倘若自己不是对府中钱财开支一清二楚,说不得已经被她们折磨皮开肉绽了,思及此,平儿不由冷汗涔涔。去看网.。蓦然回身,正碰上一干管事媳妇们伸头缩脑一旁张望,满面担忧看着自己,心头不由暖一暖,迅速与林之孝家里对视一眼,眼皮搭一搭,二人顿时心领神会别开不提。
平儿想着自己奶奶当真不易,原本二太太行事还顾念几分,只对下人狠毒,对自己奶奶也还过得去,谁料刚成了贵妃之母,就这样变本加厉,迫不及待要收拾一向对她忠心耿耿凤姐,实在是人心难测,让人齿寒。
还有那尖酸刻薄大太太,虽然面上对凤姐似乎有所改观,其实敌友不明。更有多情琏二爷,跋扈主母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又要惹出一番风波来。
平儿脑中一时思绪万千,只觉得头疼,理不出头绪。
想自己自从跟随奶奶踏进这府门,眼见主子们乌眼鸡似地争斗,只恨不得吃了对方,这之前两房争权夺利,已经天昏地暗。
大老爷觉得自己袭爵偏安一隅没住进正方大院不公平,整日里不思进取,专门跟老太太对着干,官不好好做,有了差事便交给二爷替他出面交涉,自己一味贪图安乐纵情声色,屋子里被他染指丫头十个指头怕是不够数。
邢夫人对老太太也是明着恭顺,暗地里一味只怕贾赦于己不利,顺着他纵着他胡天胡地,老太太要她规劝襄助夫君之话全当耳旁风,气得老太太都不爱搭理她们两个,对邢夫人也更加厌弃了。
而今两房较量未见分明,又加上姑侄斗法,偏老太太也不知道怎么想,明知道一山不容二虎,偏又把邢夫人参进来搅合。
王夫人原本狠毒彪悍,尤其视金钱如命贵,油锅捞钱,雁过拔毛主,不然也不会怂恿自己主子放印子钱了,那可是被人诅咒行当,如今成了皇亲戚,老虎长了翅膀,必定气焰更盛,
唉,真不知府里今后要乱成什么样子了,平儿只在心里祈祷,但愿奶奶这一番示弱,能够平安过关,产下麟儿。得到老祖宗怜惜,二爷眷顾,地位稳固,万不要殃及我们这些‘池鱼’,跟着担惊受怕受磋磨。
平儿前思前想后无计谋,唯有一声长叹,闷头回院不提。
却说着凤姐,那可是睡觉也睁着一只眼睛精明角色,王夫人来传平儿之时,睡梦之中她倒听了个真切,立时就惊醒了神,心里顿时不安起,一时千思白转,只不知王夫人传平儿到底要问何事体,平儿凤姐是信得过,怕就怕她还稚嫩,落了王夫人圈套。
贾琏也听见了王夫人来传平儿,见凤姐神色有异,他还笑话凤姐:“啧啧啧,可怜我杀伐决断能干奶奶,怎么刚歇一天,连胆子也卸去了,这多点事呢,值得你这样,想是太太刚接手不熟悉家务,找平儿帮衬一二也是有。去看网--.7-k--o-m。”
凤姐心中忧虑不便对贾琏言讲,只得顺着贾琏笑一声:“嗯,原我一人是不怕,只是有了肚子里这个,就要多想一些,生怕落了过错,连累哥儿。”
贾琏拿手把凤姐额前一缕发丝顺道耳后:“不怕,想来无事,你再睡会儿。”因怕贾琏疑心,凤姐只得点头应承,候贾琏出门,凤姐便再难安睡,也不叫人服侍,自己起身只靠在贵妃椅上愣神,静候平儿归来。
恰遇林之孝家里使了迎春院里小莲花前来报信,小莲花这一阵因为迎春跟凤姐亲厚,连带她们这些奴才们也对凤姐这屋里人亲厚些,小嘴吧嗒吧嗒说滴溜圆滑,微笑凤姐抓一把铜钱给她道:“谢谢莲花儿,嘴舌真利落,那这些钱吃零嘴去罢,今天这事不要对人言讲,不然你主子也有了不是,记住了。”
小莲花点头而去:“知道了,谢二奶奶赏。”
凤姐得信儿,本当立时杀到议事厅去,想起自己眼下抱病安胎,又按下了。她这里凝神静气,把自己之前所作种种防备回头细思细想,顺捋了一遍,觉得万无一失并无漏洞把柄,再想王夫人此举十之**为了银钱之事,自己大帐对上府库,日常开销笔笔清晰,纹丝不错,纵然她想要借题发挥,单只银钱事上,却也很难拿住平儿。
这一想,凤姐稍稍宽慰,到底还是不放心,想着彩明一向机灵,人缘又好,又是太太屋里彩云兄弟,便叫了彩明来叮嘱几句,让他悄悄过去打听消息,倘若平儿危急,火速来报。
却说平儿一路思忖回到小院,见凤姐屋里尚无动静,便回到下屋去继续准备凤姐早餐。
丰儿见了平儿如蒙大赦:“平姐姐你可回来了,我可一时也不曾离开,哎哟,姐姐见谅,我要蹲东。”
平儿笑骂一句:“小蹄子怪多,快去!”自己紧着一阵忙碌,做好吃食,分盘装盒,亲自提来凤姐房里。
她原道凤姐没起身,吩咐小丫头打好了热水,自己送进房来,却见凤姐已经穿戴整齐,正静静地看着自己,一个冷不防备,吓了一跳:“奶奶醒了怎得不做声呢,倒吓了我一跳。”忙着放下热水,手里绞着帕子,一边伺候凤姐梳洗,一边嘴里絮絮叨叨:“早点已经备下了,一小碗碧粳米牛奶粥,两个涴果,一碟子香蒜小青菜儿,一碟子香辣肚丝儿,再一小碟子香醋脆黄瓜条儿,凉拌香辣鸡丝儿拌笋丝儿,一小碟子糟鹅掌,盐卤香肝儿,酥松炸小鱼儿,烩炒刚摘下青椒丝儿,噢,这我都细问了赵嬷嬷,说吃这些东西,对奶奶好,对哥儿也好,将来哥儿落地,一准壮壮实实,聪明伶俐,奶奶听着可还好呢,或者奶奶想吃什么,告我一声儿,我再去弄来添上。”
凤姐原本因为王夫人发难而担忧沉静脸庞,听了平儿这一阵唠叨已经笑微微了,她心里暖和,伸手拉住平儿:“好平儿,来,坐下,我们两个说说细话,哎哟,这么能干,奶奶我真是越来越爱呢。”
平儿羞怯一笑:“奶奶又来笑人。”
凤姐摇头:“可不是笑话儿,我说正经话,我真舍不得让你离开我,你也看见了,那边夫人只知道小奸小诈,贪小便宜,我有一时不周就要发难。去看网.。这屋太太阴险狠毒,一心拿我当枪使,但凡有一点不如意她就恼了,翻脸不认人。
你二爷又是个风流种子,我纵然比别人伶俐些,也架不住过她们这样三番五次磋磨我,我有话能跟你说却不敢跟你二爷说破,说了他也未必肯信。
太太如今势壮,又忌惮我,我是王家女儿,既要防她,明面上又得罪不得,只能虚与委蛇,私下防备。原本我夹在两房之间,两边受气,仗着手里又有权有钱,跟他们磨叽斗法,反正我天不怕地不怕性子,可现如今情形大不同,我如今不管事了,轻松固然轻松了,可是以前我管家理事处处要强,保不及她们现在不想法设法横加报复。
我今又怀了哥儿,比不得从前那般草墩一个,任凭摔打,我眼下处境正是四面楚歌,如履薄冰,我想着平儿你若离了我,你奶奶我这日子也没法子过了,这哥儿能不能出世我也不敢想了。”
凤姐说道动情处,眼圈也红了,平儿忙忙表白:“奶奶只管放心,平儿跟奶奶发誓,即便有人拿刀架在平儿脖子上,平儿也绝不背叛奶奶。”
凤姐抹抹泪眼,点头道:“你这话我信,可是平儿,只是我想着,如今我身怀有孕,你二爷房里无人服侍,老祖宗或是二太太,就这一两天就要给二爷屋里放人了,这在我们这种大家子里是惯例,我如今不似怀大姐儿那会儿,那会儿我强撑着身子转悠,即是不想她们明目张胆给我这屋里塞人来,还好她们见我撑得可怜,也没强我,结果还是中了善姐儿套,九死一生。
这回我摆明了身子不适,再不能阻止老太太、太太放人进来了,老太太人或许还好些,就怕太太塞人来,那我就没得一日好过了,在我自己这屋里我连话也不敢说了,说不得那天我们母子们就睡过去了,看不见明日太阳了。
好平儿,你就当可怜奶奶我了,你准备准备,等我抽空回明老太太,再挑个黄道吉日,正经给你摆席请客开脸,你就从此跟了你二爷,你说好不好呢!”
凤姐这话,平儿也不知听了多少遍了,慢慢地由刚开始抵触变得平复了,想自己身为王家家生子儿,从小跟小姐一样吃喝穿戴,一样接受各种技能训练,可谓养兵千日,为就是陪嫁贾府,帮着小姐笼络姑爷,今日奶奶开口要收自己,那就是用兵一时了,只是心里尚有几丝不甘,对凤姐也有几分忌惮,觉得这碗饭委实难端,平儿知道自己身份所限,身不由己,也不能反驳,是以低头不语。
凤姐见平儿沉默,约莫知道平儿心中所想,亲热摩挲着平儿手,笑道:“我知道你意思,可是,平儿你能保证你若配了小厮或是外嫁就一定好吗?那周瑞旺儿还逛窑子偷腥儿呢?
我知道,外人眼里都道我厉害不容人,可是平儿,我既然主动开口让二爷纳你,就是打定了主意把你当成姐妹,以后我们一条心服侍二爷,三人一起好好过日子,等我养下哥儿,就给你开禁停药,你若养下哥儿,我当成自己养一样待承,退万步天不遂人愿,我哥儿就是你依靠,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,我让哥儿姐儿敬我一样敬你,我若只是说得好听哄哄你,过后不认,叫我不得好……”
平儿忽然伸手捂住凤姐嘴巴,把眼圈一红:“奶奶别说了,我依你就是。”
凤姐这才放下起誓手掌,握住平儿手,也红了眼圈:“平儿,你叫我一声姐姐,我就信你了。”
平儿一窘低头:“奶奶,这不合规矩。”
凤姐一笑:“这屋里我话就是规矩。”
却说这事儿,要对别人,凤姐可不会这般大方,她这是吃准了平儿聪慧敦厚,自己越是低姿态,平儿就越柔顺忠心,所以才这般说法,这要搁别人身上,诸如尤二姐秋桐之类,凤姐踩不死她们。
平儿闻言,羞羞怯怯偏过脸去,蚊子似哼哼一声:“主子,姐,姐姐。”
凤姐粲然一笑,拿手在平儿额上一点:“娘个球小蹄子,姐姐就姐姐,还什么主子姐姐呢,忒不上道了。”
凤姐一高兴,王夫人事情也懒得问了,反正她们姑侄了解至深,用脚趾头想想,彼此心意也能猜个大概了。
凤姐这里心情愉悦用过早餐,平儿与她冲了淡淡红枣菊花茶,主仆们谈笑风生,十分融洽。忽听得丰儿一声通传:“二奶奶,林姑娘来了。”
凤姐急忙起身相迎,平儿紧忙相随搀扶,却见三春簇拥着黛玉,后面跟着紫鹃雪雁,带着黛玉房里一干小丫头走来。
黛玉见凤姐迎出门来,忙上前一步搀扶:“凤姐姐身上不好,出来做什么呢,老祖宗琏二哥可要怪我了,快些进屋吧。”
凤姐一笑:“哪里这般娇弱呢,妹妹们快些进来,今天真是个好日子,难得你们来得这样齐全。”
惜春上前一步拉紧黛玉,眼圈有些红了:“凤姐姐还不知道吧,林姑父派人来接林姐姐了,林姐姐要回自家去了。”
迎春也是脸色戚戚然,唯探春朗声一笑:“二姐姐四妹妹,快别这样了,没得热林姐姐伤心,才刚在老祖宗那里就哭了一阵了,况林姐姐家住又不远,几时想姐姐了,我们就上门拜访去,或是央了老祖宗接了林姐姐来住些时日,也很便宜。”
凤姐点头:“三妹妹说很是,几位妹妹别站着,都坐下说话,丰儿,上茶来。”
黛玉却道:“凤姐姐别忙,家里嬷嬷正在老祖宗屋里候着呢,她们原要我立时就走,是我央求她们了她们好些话,才过来辞别凤姐姐,这几年住在府里,谢谢凤姐姐一项照应教诲,使我受益匪浅,黛玉没齿不忘凤姐姐情谊。”
黛玉说着话盈盈福身,凤姐不敢随便弯腰,慌忙叫道:“紫鹃,快扶你们姑娘起来,且当不起这样,我又没做什么,况且我们是骨肉至亲,纵然照顾一二,还不是应当应份呢。”
黛玉虽然知道凤姐是有名嘴甜心苦,外圆内方,可是她也能体会得,凤姐对自己实是有份真心疼爱,咋说分离,难免不舍,辞别出门,已经泪眼婆娑。
凤姐对黛玉也是真心喜欢,不顾平儿提醒,黛玉反对,执意牵着黛玉之手,一路送回贾母房里来。
贾母原本已经强忍心酸,这会儿又被黛玉凤姐招惹,一时不忍便又梗咽起来:“我养了这些年玉儿,朝夕不离外祖母身边,今日一时离了我家去,就似摘了我老婆子心肝啊。”
黛玉也哭抽抽噎噎,却强忍着安慰贾母:“外祖母切勿这般,若伤了身子,玉儿罪可就过大了,我虽然家去了,外祖母若想念玉儿了,就捎个信给玉儿,玉儿立时就来探望外祖母。”
凤姐也一边劝慰:“正是这话,林妹妹住又不远,老祖宗若是那日想妹妹了,告我一声儿,我立时就背了老祖宗飞奔前去探望林妹妹,老祖宗您说好不好呢。”
贾母黛玉正在伤心,也没听清凤姐说得什么,三春姐妹俱都围着黛玉劝慰,因她们与黛玉一向亲厚,满心都是离愁别绪,亦没大注意听清凤姐说些什么。只尤氏站在凤姐身边,闻言扑哧一声笑:“你个猴儿,老祖宗出门,你给老祖宗套个车也就是了,你挺个肚子,自己走路活像个鸭子,你又背着个老祖宗,像个什么样子呢?”
贾母黛玉听得尤氏描绘,都忍俊不住,扑哧一笑,贾母伸手要打凤姐:“你个猴儿又来怄我。”
凤姐拉着贾母故作可怜兮兮:“老祖宗且听我分辨分辨再打不迟。我也是不得已,我若给老祖宗套车,老祖宗坐上车,还不飞奔了去看林妹妹,见我肚子大,嫌我累赘,就不肯带我了。我背着老祖宗前去,老祖宗再也不能撇开我,我也就占了老祖宗光,去看看林妹妹啰!”
说得众人都笑只打跌,黛玉惜春更是笑得趴在贾母身上直哆嗦。
贾母一哭一笑间,心里也开阔了。拉起黛玉手来,一路护送直至二门,临别殷殷嘱咐:“回家有什么不顺心,据来告诉老祖宗,老祖宗与你做主。你屋子,留下丫头,老祖宗依然给你留着,让她们帮你看屋子,你屋里摆设玩偶一样不动,你几时想老祖宗了,就回来住一阵也方便些。”
黛玉双目禽泪,一一点头答应。
尤氏凤姐三春姐妹一个个与黛玉拉手告别,人人不舍,尤其惜春,眼见林家车架婆子丫头一大阵候着,对知道黛玉即将事情有了更实在感官,泪水顿时潸然,拉着黛玉哽咽不舍:“林姐姐,你要快些回来看我们,看雀儿,我们再一起作画说笑喂雀儿。”
众人听闻听惜春孩子话,都是一笑。
凤姐笑着打趣:“林妹妹放心,雀儿有惜春妹妹帮你养着,万无一失,你下次来定然能看见她。”
众人又一笑,惜春顿时不好意思把头埋在贾母怀里不抬头了。
林家管事忠伯亲自带着车架,前来迎接黛玉回府,林家两位教养嬷嬷,两位管事媳妇,四位俏生生小丫头,早就两溜站开,在二门等候。
林如海虽一早说了,让黛玉不必带贾家仆妇回家去,正跟他每年多多送银一个道理,也是亲戚间明算账意思。